还是旧文

采用《他是龙》的设定

 醒来时我被那该死的疼痛占据了几乎全部的意识,仿佛曾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从我的腰侧刺入把我捅了个对穿,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呻吟,颤巍巍的气流从嗓子里挤出来,发出摩擦砂纸似的干涩声响。五感开始慢慢回归身体,我听到风声和浪声,我又疼又渴,四肢冰冷但身躯渐暖,从眼皮的缝隙中我看到大片被阳光照得洁净透亮的蓝色天空。大脑还在因为缺氧而嗡嗡作响,我还不能清楚地思考自己是否还活着,如果我在天堂,哪怕是上帝见到我的模样也一定会感到恶心——一具发白浮肿的溺尸,死于一场可怕的海难。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虚弱且动弹不得,脚跟底下的细沙被柔软的海浪冲来又带走,微小舒适的瘙痒似乎缓解了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我重新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脑海里有一些破碎的画面闪来闪去。我看见出现在滔天怒浪之上的巨大黑色翅膀,它们肯定比我的船帆还要大,在暴雨和闪电之间幽幽的发光,我看见那庞然大物头上斜向后生长的尖角,像两把锋利的长刀,火热的吐息在倾盆大雨里化作团团白烟缭绕在它突出的吻部,它飞近风暴中心的我,盘旋在高大的浪头上,身躯几乎遮住了墨色的天幕,它像恶魔一样降临,巨爪踩碎我飘摇欲沉的帆船,被海浪吞没前我看见它布满鳞片的腹部发出熔岩一样亮眼的光芒,我仿佛能感受到那难以忍受的高温,一把地狱之火似乎就要将我带走了,我变得无比焦渴,绝望地张大嘴巴承接雨水,哪怕它们是咸而苦涩的。
  然而并不是,流入我口腔的液体是那样的清冽甘甜,还带着一股新鲜的果香。
  我猛然睁开眼,那奇异又可怖的梦境被打断了,我头顶上出现了一双蓝的惊人的眼睛,清澈得好似那人背后的天空。
  我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吞咽,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正把一只模样奇怪的红色水果举在我鼻子下面,将果汁挤入我的口中。
  我突然能动了,于是把手指抠进身下的沙滩,用尽力气抬起脖子,更加急切地想要得到更多的水分。
  “最好躺着别动,我可以把它掰碎了喂给你,毕竟你也需要吃点东西。”
  我听到一个年轻而富有元气的声音,此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并且马上意识到这个人的建议是对的,因为我一挪动身体,腰侧就发了疯似的疼起来。
  嘴里被塞进一块果肉,我一边咀嚼一边努力将眼神聚焦。
  蹲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他光裸着上半身,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精壮的腰间围了一块图案颇具异国风情的布料。
  我转动眼球,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周遭的环境,我看见巨大的礁石,浅色的沙滩以及平静的海面,风暴显然已经过去了,天气晴朗得好像从未阴沉过一般。
  很快,我吃完了他给我的所有果肉,仍然感觉很虚弱,每一块肌肉的牵动似乎都要花费我的力气,焦渴的感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但还是疼得厉害。
  “在这个地方不是很容易弄到淡水,还好水果够吃。”年轻人关切地看着我,“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尝试着点头,但发现有些困难,于是眨了眨眼表示肯定。
  “把你晾在这是为了把你的衣服晒干,我暂时找不到其他的干净衣服给你换了。等到太阳下山了我就把你弄回岛上,你伤的不轻,不能在外面过夜。”
  实际上我并不在意衣服的问题,这个善良的救命恩人穿的甚至还不如我多。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努力开口道:
 “…谢谢…”
  年轻人回给我一个很好看微笑,那是一个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的笑容,像是阳光透过皮肤温暖了所有的神经和血液一样,放松的感觉回归我的身体,此时我真正体会到了重获新生的欣慰与感动。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年轻人是否和我有着同样的处境——遭遇海难然后被困孤岛?也来不及思考我的后路问题——我的船呢?也许它真的像梦里那样在无边的海洋里粉身碎骨了吧。但是那个不含一丝困苦的纯净笑容给了我很大的宽慰,使我镇定下来,并很快再次陷入了沉睡。
  我断断续续地睡着,期间偶尔感受到轻微的震动,待我完完全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许多巨大石洞中的其中一个,石壁上坑坑洼洼,还有许多孔洞,一束束银色的月光从那些洞里照射进来。
  我异常清醒,但很难受,痛觉似乎从腰侧蔓延到全身了,不过充足的睡眠还是为我补充了些许体力,现在我能强撑着坐起来了。
  一层像是窗帘似的薄布从胸膛上滑落,身下垫着的柔软织物给了我很大的舒适感。
  不远处那个年轻人正坐在一堆火旁,用树枝烤几条海鱼,他看见我醒了,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的伤口有点感染,我给你上了药,小心别蹭到。”
  “谢谢你救了我,好心的年轻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尽管喉咙火烧火燎的,但现在我可以顺畅的说话了。
  “你可以叫我阿尔弗雷德。”年轻人举起一根叉着鱼的树枝翻着看了看,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似乎在确定烤没烤熟,“报答嘛,我还没想好要什么……”
  这个回答其实不算得体,但确实得当。看这孩子这么年轻,他会说什么我都不奇怪。只是我全部家当都已经丢失,物质上确实没有什么能回报给他。我感到阵阵乏力,向后靠在石壁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上衣已经被脱去了,几团被捣得稀烂的绿色植物糊在我的伤口上,带来凉丝丝的清爽感觉。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些草药,在腰上看见了几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我呻吟了一声。
  “这他妈是什么?我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捅穿了!”
  阿尔弗雷德看了我一眼,把两条鱼从火上拿下来,吹了吹,然后从其中一条鱼身上咬下一大块鱼肉,他边吃边赤着脚板向我走过来,将另外一条鱼递给我。
  “受伤总比淹死在海里强。”他耸耸肩膀,算是安慰我了。
  我接过烤鱼吃了起来,由于饿坏了,这点野味尝起来比以往吃过的食物都要美味。
  我注意到这个石洞显然被人精心布置过一番,角落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瓦罐,甚至还有几只精致的木箱,石壁上被凿出几个短小的平台,上面放着瓷质碗碟,都是成对的。这个叫阿尔弗雷德的年轻人显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了。
  “这儿只有你一个人?”
  “是啊……”他沉吟道,然后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这儿只有我一个人。”
  “这里是个海岛,对吗?”我问。
  “孤岛。”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这附近的海域经常发生海难,偶尔会有些东西飘过来,我就捡捡能用的……”他抬手随意地指了指那些简陋的家具,“还不错,至少像个文明人的家。哦,不久之前我还有个大收获,一条小船,停在外边儿呢。”
  我想起了我的船,又是一阵担忧和难过。
  “你有船,为什么不试着离开这儿?”虽然一艘小船抵御不了随时可能降临的海上风暴,但总比一辈子困在岛上好。
  “这儿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有我想要的一切,虽然只有鱼和水果可以吃。”阿尔弗雷德从嘴里拉出一串鱼刺扔到地上,“说实在的,我挺想念老家的饭菜的。”
  我兀自在心目中给这个年轻人下了个因为不懂事所以叛逆离家的定义。
  “你的家人肯定很想念你。”
  “或许吧。”阿尔弗雷德吃完了鱼,随性地一抹嘴,“看来你已经用完晚餐了,那么最好再睡上一觉。”他夺过我手里光秃秃的树枝,丝毫不轻柔地摸了一把我的额头,然后按着我的肩膀要我躺下,“伙计,你的脑门儿烫得可以再烤一条鱼了。”
  他说的对,我在发烧,感到忽冷忽热,大脑里一阵一阵地刺痛,并且耳鸣得厉害。我在他的帮助下躺了回去,盖上那层姑且称作是被子的东西。
  “你睡哪儿?”我的眼皮滚烫,沉得像是坠了铅块,但我仍然担心我的救命恩人,他的慷慨和善良让我不胜感激。
  “不用担心我,”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有些粗糙的掌心附上我的眼睛,“伤患为大。”
  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又做了梦。
  朦胧间,不远处似乎传来了阿尔弗雷德的低语声,我听不真切,那声音细碎而模糊,充满了缱绻的温柔。
  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的回应,同样低沉柔软,撩人心弦,两种声音像是恋人间互诉爱语般缠绵地来来往往,随即我意识到那是错觉,另一种声音分明来自石洞外面,可能是浪花拍打礁石和沙滩哄它们入睡的声音,可能是海风越过水面时一路轻轻耳语的声音,也有可能两者都是。
  我感到自己在下沉,缓缓坠入冰冷和黑暗,周围漂浮着的大量泡沫淹没了我的视线,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我的鼻腔口腔还有肺部,甚至我的大脑,我的鼓膜被水压撞得濒临破裂,我听到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我上方撕裂海面砸入水中,一双巨大的爪子攫住了我,它们把我拦腰从海水的拖拽中拔出来,锋利的指甲深深扎入我的身体,空气重新取代液体挤入我的肺腔之前,我在窒息中体会到一阵钻心的剧痛。我感到自己腾空而起,身下的海浪还在叫嚣着想要把我吞没,然而我已经被那个怪物带着越飞越高。我仰面躺在它的爪子里,看着它黑宝石般的鳞片下虬结的肌肉因为挥动巨大的翅膀而收缩着。我不知道它要带我去哪,也许是地狱吧,因为它的模样就像是从那个地方来的。我无措地瞪着它,瞪着它修长脖颈尽头强劲有力的下颌,现在它的嘴巴张开了,我看见它的喉咙因为吞入大量空气而滚动着,匕首一样的獠牙闪着银冷的光芒,它吐出一大口白烟,像是得到了伟大的战利品一般发出胜利的低吼,那声音震颤着我的灵魂,身下的海洋似乎都为此沸腾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
  我分不清这声音是从我的梦境里传出来的还是我自己吼出来的,因为我发现我已经醒了,而且嗓子又干又涩,仿佛说了一整晚的话似的。阳光代替了昨晚的月光照在我脸上,落下一片舒适的暖意。
  我的额头是汗湿的,温度降了下来。我撑着坐起来,发现腰间被干净的布料缠得整整齐齐,伤口处的疼痛已经降低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了。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洞口处,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高耸的悬崖之上,阿尔弗雷德坐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手里举着一个可伸缩的黄铜望远镜,专心致志地盯着远处的海面。
  “你醒啦。”他右眼紧紧贴着视镜,轻轻调整者着望远镜上的旋钮,“过阵子我得给你换药,傍晚你可能会再烧起来。”
  我喘着气走近他,费劲地坐到他身边。
  “看来你捡到不少好东西啊,”我看着他的望远镜,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还有我看不懂的文字,“你在看什么?”
  “看看有没有经过的商船什么的,你不可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呆在这,是不是?”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似乎是一无所获的样子,他从身边拿过一捧绿叶,上面放着不少晶莹剔透的小果子,“早起需要补充水分和维生素,吃吧。”
  我道了谢,和他一人一个地吃了起来。
  “难道你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是啊,”阿尔弗雷德轻松地回答,仿佛这里不是座孤岛而是天堂一样,“我承诺过的。”
 “向谁承诺?”
 “向我自己。”
  我沉默了,思索着他做出这个承诺的缘由。
 “我能问问你是怎么救到我的吗?我记得我是在大海中央遇见暴风雨的,离岸边还远着呢。”
  阿尔弗雷德目不转睛地盯着海平面,咀嚼的速度放缓了些,以便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前天晚上我碰巧举着望远镜,然后我就看到了风雨中你那快散架的船,还有垂死挣扎的你。”
  坚硬的石头硌的我难受,于是我挪了挪身子,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又疼了起来,我呻吟了一声把手捂在了腰上,阿尔弗雷德的蓝眼睛往我这边转了一下。
 “然后你就变成一条龙把我从海里救了上来,然后飞回了这座岛上?”我不禁开始怀疑那个梦境的真实性了。
  阿尔弗雷德大笑了两声,重新举起了望远镜。
 “然后你非常聪明地爬到了一块木板上,或许是接着就晕了过去,老天眷顾你,风浪这时候已经小了不少,然后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划船过去把你捞了上来。”他平静地叙述着自己所知道的经过,语气里带着点任性的自豪,“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龙了,伙计,至于你的伤口,大概是被你那破船某个锋利的部分戳的,我亲眼看见它被海浪撕成条和片,而你被抛到了半空中,之后砸到了水里,这个过程中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然后你坚强地爬上来了,说真的,你很让我佩服。”
  我看着他,努力回想海难发生当天的情况,结果除了发现大脑越来越疼以外什么也想不起来,倒是梦境里的那些画面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地跳跃着,真实得可怕。
 “听着,昨天我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尽量完整细致地向他叙述了我的梦境,我努力地描述着那条龙,并发现它的形象愈发清晰了起来,我记起了它发着光的、宝石一般的眼睛,还有生着倒刺的坚硬尾巴,比我的船还要长。
  在这个过程中,阿尔弗雷德听得很入迷,他显然被这个梦境吸引了,脸上呈现出一种兴奋和神往的神色。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他喃喃地说,“……但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龙了。”
 “你怎么能确定呢?”
  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挺了起来,似乎有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面盘旋。
 “因为我杀死了最后一条龙。就在这个岛上。”
 “你杀了一条龙?”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孩,以他的年纪应该仍然在温暖的家中,在父母无微不至的疼爱下成长,而不是漂流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和一条恶龙正面交锋。
 “我们家族的男性世代为屠龙者,我的先辈们几乎个个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到我这一代时,龙已经几乎绝种了,除了这个荒岛上的那一条。”他说到这,嗫嚅了一下。
 “我只带了一名随从来到这里,最后这一仗必须打得勇敢又漂亮。我的确做到了,延续了家族的荣誉,龙的尸骨沉入海洋,这种害人的古老生物就此灭绝了。”
  我以为我会听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带着自豪的神情细致地描述他是如何无畏地和那个怪物进行殊死搏斗,最终如何帅气地将武器捅入它的心脏,或是斩下它的头颅,然而他没有,一切都是那样的轻描淡写,甚至听不出什么骄傲或者愉悦的情绪。
 “那你为什么选择留下呢?”
  阿尔弗雷德垂下眼睛,他的声音变得很轻。
 “他看起来很孤独,尽管他不说也不承认,可我看得出来……我向他挥剑时他也曾剧烈地反抗,愤怒又绝望,我也因此受了重伤,但我不能违背我的使命……所以我结果了他,我不后悔,但是我悲痛欲绝。”
  听上去杀死一条体长几十英尺的恶龙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既然如此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无辜少女惨死在那些怪物的爪下呢?
 “你有什么理由怜悯一条满心邪念、作恶多端的龙?”
 “他没有满心邪念,也没有作恶多端,他甚至从未离开过这个孤岛。”阿尔弗雷德看上去有些生气了,他的眉毛拧起来,蓝色的眼睛恼火地盯着我。
  我这才注意到他说到这条龙的时候是用‘他’而不是‘它’。
 “他是那样的孤独而高贵,直到最后一刻也从未低下头颅向我讨饶,他问心无愧,而我却夺走了他的生命。所以我决定在这里陪着他的灵魂,直到我死。”他站了起来,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该去打鱼了,如果你动的了,可以来帮我。” 
  阿尔弗雷德竟然对一条龙的话深信不疑,并且打算为自己的正义行为付出一生的代价,如果不是他太过天真,那就是他对我保留了太多关于屠龙经历的细节。那条最后的龙做了什么让他遗憾终生的事,以至于这个人愿意将自己年轻的灵魂永远地锁在这个孤岛?
  阿尔弗雷德挑了个缓坡爬下悬崖,看上去我没有什么多余的选择,其实我倒是想回洞里再睡上一会儿,但是对于救命恩人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好在我虽然虚弱,但精神状态不错。我在后面跟着他走向浅滩,那里有一个石头围起来的水坑,退潮时偶尔会有些鱼被困在里面。
  我的恩人还是相当体贴的,他没有让我参与捕鱼,而是找来了一堆草药让我在旁边坐着自己换药。我把药用石块捣碎塞进腰上缠着的布料里,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疼痛。
  阿尔弗雷德自己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在那个大水坑里叉鱼,健美的脊背和肌肉在阳光下散发着健康迷人的光泽。我盯着他晃动的背影,忽然被我们之前所在的那片悬崖吸引了注意。
  那不是悬崖,那分明是一座巨大的骨架,那些已经有些风化的白色骨骼——每一根至少都有几十米长——互相交叠支撑着,维持着它生前的姿态仰躺在海面上,身下堆积了满满的石砾和沙土。这具龙骨占据了整个岛屿,或者说,正是它构成了这个岛屿,而阿尔弗雷德就独居在它的头骨里。
 “那是……龙吗?”我感到无比震撼,我认出了那些结构——摊开在庞大身躯两侧的翼骨、粗壮的獠牙、三角形的头颅……梦境中那条黑龙的形象开始慢慢具象化了起来。
 “曾经是。”阿尔弗雷德仍然专心地为了午饭而劳作着,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比你想象中大得多,对吧?这是最后那条龙的祖先,他死在了这里,化为岛屿,为他的后代提供住所。”
 “但是人类杀了他的后代,还占据了他的身体。”
 “是的。”阿尔弗雷德痛快承认,而且意外地平静,“而你认为他们是活该,对吗?”
 “我们敬仰屠龙的勇士,就是因为我们曾经惨遭这些恶魔的毒害。”我义愤填膺地说,“你应该回到人类当中去,享受荣誉和人们的爱戴,让这里成为一片安静的坟墓。”
 “或许你是对的。”他没有反驳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除了关于龙的话题,我们基本上相谈甚欢,他献宝似的向我展示他在海上的收获,我在一只木箱里见到了许多来自异域的稀奇玩意儿,他收藏这些东西,姑且当做是乐趣。
  我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也不再因为炎症而发烧了。和恩人相处的几天无比愉快,他是那样的乐观且能干,在贫瘠的环境中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种积极向上的情绪深深感染了我这个倒霉的受难者,使我感到生命前所未有地充满力量。
  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似乎不那么担心了,渴望一条路过的商船已经不再占据我一天的全部思想,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充满活力的人在身边,我甚至觉得和他在此结伴度过余生也许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
  然而命运似乎已经注定,陪伴一个孤独的灵魂直到消亡的承诺,终究只能由一个人来完成。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傍晚,我在洞窟的地面上用石头刻一块棋盘,打算为两人的生活再添点乐子,绚烂的烟花突然在我背后喧闹着一朵朵绽开,我意识到阿尔弗雷德正在毫无保留地挥霍他那点宝贵的收藏,忙赶到外面的沙滩上去一探究竟。
  他站在漫天烟火里,急急忙忙地不断用燃烧着的细木棍点燃那些引线。
  “船来了!他们看见我的信号了!”他在烟花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兴奋地喊着,清澈的眼睛被夕阳染上美丽的颜色。
  他拽着我的胳膊跑向岸边,把那只望远镜塞到我手里。我从视镜里看到一个小小的船影从远方的海面上缓缓驶来,浅浅的船帆反射着橘色的斜阳。
  我一生中从未像此时这样狂喜雀跃过,我和他拥抱在一起,像个孩子一样蹦跳欢呼着。
 “你要和我一起走。”我按着他的肩膀冲他说。
 “不。”阿尔弗雷德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就拒绝了我,眼里还闪烁着为我而起的喜悦,“你划我的小船去迎他们,那船太大,不能靠岸太近,会搁浅。”
 “我不能,那船是你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我也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救了我的命!”
 “正因为我救了你,你必须报答我,而且必须听从我接下来要吩咐的话。”他抓着我胸口的衣襟认真地说。
  我感到无比愧疚和难过,却依然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我要你保证,回到你的世界以后,忘掉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向任何人提起这座岛上发生的事,不向任何人提到我,不要让任何人找到这里来。”他坚定地看着我,目光如炬,“这就是我要求的报答。”
  我的嘴唇抖了抖,感到声音哽在喉咙里,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保证。”
 “好伙计,”他宽慰地咧开嘴,笑得一如既往地灿烂,“现在上路吧,你自由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便转身跑向拴着小船的地方。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感觉上至少有一个世纪,我都在费力地划动着船桨,努力使自己快些靠近那艘大船,天空早就完全黑透,那座龙骨岛消失在夜幕中很久了,空旷的海面一览无余,疲惫之余,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终于,精疲力尽的我被人用绳索拉上了大船,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我被船员细心地问候和照料,直至在温暖干燥的船舱里渐渐入睡。
  当晚,在海浪温柔的摇晃中,在漫漫归乡的旅途上,我在深沉的睡眠里遇到了那个龙的梦境的最后一部分。
  我四肢悬空,只有身躯被巨龙的爪子牢牢抓握着,感觉自己快要断成两截。忽上忽下的失重感冲击着我崩溃的神经,龙的咆哮声让我晕眩且耳鸣,寒冷让我周身麻木,只觉得被带着在茫茫大海上急速地飞行了很久很久。没有一丝预兆的,龙松开了它的巨爪,我重重坠落在潮湿的海滩上,几近昏厥。那庞然大物在半空中向后收拢它的翅膀,降落在我面前,然后它像是着了火一般开始在冰冷的雨里燃烧,变成一条无比耀眼的火龙,烈焰吞没了它的轮廓,它在缩小,像是要消失一般。然而没有,火焰熄灭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
  他不是我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不是阿尔弗雷德。
  那个男人一丝不挂,苍白的脖颈间有一道浅浅的伤痕,雨水浸湿他浅金色的头发,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向下流淌,他紫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情绪。
  我听到头顶那边传来匆匆跑近的脚步声,我的意识摇摇欲坠,黑暗正在向我笼罩过来。
  一只温暖的手扶上我的脸庞,梦境中断前我看到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像两汪纯净的海洋。
  这就是全部了。重返人类世界之后我很少再做那个梦了,事实上我将那座孤岛也视为我梦境的一部分,作为一段无法言喻的奇妙记忆保存在我脑海中。
  在那里有一个少年,有一架孤傲的龙骨,有一段故事。
  但那些都是永恒的秘密。
  

20 Apr 2018
 
评论(1)
 
热度(45)